张祗之前多次喝燕山白,从来没过量,更别说喝醉了。
崔行喝了两口,赞不绝口。他对张祗说,他从清河来到陈留的原因之一,就是想喝这酒。
张祗笑笑,不动声色的说道:“足下以前喝过这酒?”
“没有,但常常听人说起,说是陈留酒市中的佳酿。来了陈留,不喝此酒,便是枉此一行。”
“第一次来陈留?”
“是的。”崔行咧嘴一笑,再次举起酒杯。“闭门读书数载,行了冠礼不久,奉命游历,最先想到的就是陈留。”
张祗不禁莞尔。
他想起了自己当年。弱冠之后,奉兄长之命外出游历,虽说足迹不出江东,却也令人兴奋,恰如面前的崔行一般。尽管因为父亲早逝,兄长一个支撑家业太难,不能让他尽兴,只给了他半年时间,却也让他大开眼界,并闯出了不小的名声。
如果不是兄长被牵扯进暨艳案,他现在应该也是吴郡名士,当与顾承、陆瑁等人游处,出入朝堂,而不是变换姓名,在这里为间。
眼前的崔行,俨然就是当年的他。张祗心里莫名多了一分亲近,想多和崔行聊几句,而不仅仅是习惯性的收集信息。
“恕我冒昧,我能问一下你师从哪位大儒,读的是什么经吗?”
崔行摇摇头。“我不喜欢经学,只对黄老略有兴趣。”
“最近兴起的玄学?”
“浮华之学,何足道哉。”崔行嘴角轻挑。“我说的是黄老中的刑名之术。”
张祗有些惋惜地摇摇头。“恕我不敢苟同。刑名之术虽有益於政,但治理天下终究还是要靠德政。夫子云:道之以政,齐之以刑,民免而无耻;道之以德,齐之以礼,有耻且格。刑名终究是小术,不是大道。”
“可是我听说,江东行的也是刑名。”崔行语气中略带调侃。“不仅如此,益州的那位丞相也提倡以法治国,而不是任以德政。当然,大魏从武皇帝起就崇尚刑名。由此可见,乱世之中,只有刑名可以救亡图存,岂能只用德政。”
张祗轻笑一声。“如此说来,足下对大魏文皇帝推行九品中正不是很赞同啊。”
崔行语塞,略显苍白的脸色涨得通红。
张祗适时的举起酒杯。“看来足下的酒量有限,这才喝了几杯就脸红了。”
崔行看了他一眼,颜色稍缓,也笑了。“江东多才俊,足下学的又是哪一家学问?”
“我只是一个布商,要什么学问。”张祗带着三分自嘲的说道:“我喜欢的是诗赋小道。”
“哦,我大魏多有诗赋名家,你最欣赏的又是哪一位?”
“在我看来,你们大魏诗赋名家虽多,但真正令人拍案叫绝的,只有一个。”
“谁?”
张祗没有立刻回答,沉默了片刻,拿起一只筷子,敲了一下酒杯,轻声吟哦。
“白马饰金羁,连翩西北驰。借问谁家子?幽并游侠儿……”
他没有说谎,他最喜欢的就是这首《白马篇》。每次心情苦闷的时候,都会不自觉的吟诵这首诗,想象着自己也像那些幽并游侠儿一样纵马驰骋,箭不虚发,建功立业。
尤其最后几句,能让他有一些向死而生的勇气,以免沉沦。
连带着,他也对作者曹植充满了同情。
因争嫡失败而被禁锢多年的曹植,很容易让他想起蒙受不白之冤的兄长。
崔行有些动容,半天没说话。
过了一会儿,他幽幽说道:“东阿王虽有可怜之处,却并非无辜之人。国有国法,王子犯法,当与庶人同罪,岂能有所例外。”
张祗微怔。“雍丘王又改封东阿王了?”
曹植多次改封,他是知道的,但曹植不久前才由雍丘王改封浚仪王,还没得来及就国,怎么又改封东阿了?
崔行苦笑。“我也是来陈留的路上听说的,不知真伪。那些宗室的事,与我等何干,且饮酒。”
张祗也举起酒杯,与崔行共饮。
两人虽然年龄相差十余岁,施政理念又不同,常有争执分歧,却谈得很尽兴。喝到午时,崔行不胜酒力,满脸通红的起身告辞,摇摇晃晃的出了门。
张祗坐着没动,看着崔行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,才从容起身,叫来酒保结帐,又特地买了两壶酒,一壶燕山白,一壶燕山九酿。
今天他喝得很克制,总算品出了燕山九酿与众不同。
程壹说得没错,这酒入口虽绵柔,还有点甘甜,后劲却很足。如果不知深底,开怀畅饮,很容易喝醉。
提着酒,出了门,他循着崔行消失的方向,一直走到市门处。
两个市卒正抱着长戟,靠在市门上,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。见张祗提着酒走过来,他们站直了身子,脸上露出了略带谄媚的笑容,其中一个看着张祗手中的酒,喉结上下蠕动,咽了一口口水。
张祗将燕山白递了过去,随口问道:“伍都伯最近很忙啊,想请他喝酒都找不到人。二位可要给我个面子,别让我又提回去。”
一个市卒接过酒,笑嘻嘻地说道:“张东家不知道吗,伍都伯最近高升了。”
“是吗?”张祗故作惊讶。“去了哪儿高就?”
他其实是知道伍都伯升官的。伍都伯离开陈留的时候,他还参加了饯行宴会,当然还送了一笔丰厚的程仪。只是伍都伯没说调往何处,他也不好直接问。
以他对伍都伯的了解,既然伍都伯不说,不是以后没权,照应不了他们,就是另有不得已的原因。
比如伍都伯可能是魏国的校事,在这里任职只是为了监视某些官员。
且不说这里间谍、细作扎堆,就说每天出入多少贵重物品,又有多少权贵在里面做生意,魏国不安排校事监视实在说不过去。
“这些事,我们这些扛大戟的哪知道。”市卒将酒壶举起晃了晃。“无功受禄,实在不好意思啊。”
“这倒不至於,我想打听一个人。”张祗笑道:“我刚刚认识了一个新朋友,大概二十出头……”他将崔行的外貌描述了一番,最后举起燕山九酿,说道:“两人喝得很开心,结果忘了一件事,想送他的酒没带上。二位可曾看到他出去?”
两个市卒互相看看,摇了摇头。“没看见。”
张祗又问:“可曾有车出去?他气度非凡,有可能坐车。”
一个市卒连连点头。“车倒是有几辆,其中一辆颇是华丽,里面坐着两人。我当时随便瞥了一眼,其中一个倒有点像是张东家说的那个少年。”
“你们没查验一下?”
市卒讪笑,却不说话。
张祗没有再问,拱手告别。
陈留市只有一个正门,为了防止夹带货物,进出的车辆通常都要检查。为了避免市卒找麻烦,商家都会预先备一些礼物,这也成了看守市门的市卒重要的收入。
为此,只要有可能,市卒都不会轻易放过一辆车。
除非这辆车身份特殊,让市卒别说拦,问都不敢问。
看来这个崔行不是普通人。
只是不知道今天是单纯的偶遇,还是崔行特意制造的机会。
如果是后者,不用他去找,崔行也会来找他。